蜀臣

第158章、昏礼

    仲春时节的白昼,依旧很短。

    待天子刘禅一行跨过了走马河,成都城池映入眼眸中时,天际外已然是晚霞千里行。

    得天子“心中竟无有恨意”之疑惑,郑璞不由莞尔而笑。

    他心中岂能无恨!

    本就两不相干之人,此老贼却屡番挑衅、出言中伤于他,孰不可忍也!

    今隐而不发,不过是尚未思全报复的计谋,以及尚未等到可让其一蹶不振的时机罢了。

    面对如此恶犬,若是伤而不亡,岂不是迎来更多攻讦?

    “我心中自是有恨的。”

    轻笑出声,郑璞徐徐而言,“人非草木,我非圣贤。车骑将军无端辱我,我心中岂能无有恨意?然而,此事乃是我与他的私怨;且他以言伤人,乃德行有亏,非是有违国法。我虽恨之,又如何请刘君治之?”

    “此言大善!”

    天子刘禅听罢,拊掌大赞,“子瑾公私分明,委实令人心折矣!我尝闻朝野皆谓子瑾秉性类同于昔日法孝直,今则不然矣。昔日法孝直任尚书令时,以权报私怨,而子瑾不然耳。”

    赞罢,不等郑璞作谦言,便有眉毛微挑,泛起一丝戏谑,“不过,孔夫子有云以德报德、以直报怨。子瑾既恨之,不知将欲当以何报之?”

    “多行不义,必自毙!”

    郑璞颔首而笑,“如若有一日,其犯了法度,我必然上书求刘君治之!届时,还请刘君看我妻乃皇后之妹的情分上,处罚严厉些。”

    呃

    不由,天子听罢便哑然。

    方才赞他公私分明呢,紧接着便口出徇私之言了。

    只不过,如此感觉,真好。

    因为郑璞给以他的感觉,乃是先将他当成有血有肉的人,然后才是敬畏有加的君主。

    这也是他很难体会到的感觉。

    如老辈的丞相诸葛亮、李严,赵云与魏延等,或是先后随在左右的张苞、关兴、费祎以及董允等人,虽皆爱他、亲他、敬他、慕他、畏他

    但那是因为他乃大汉天子。

    所以他们亦仅仅是,将他当成君主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在劝导、告诫他,正值大汉式微之下,他当如何去作一个有作为的君主,不要辜负了先帝创业的艰难以及大汉四百年的威望。

    虽说,此乃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。

    然而,他先是一个食五谷杂粮、拥有七情六欲的人,然后才是君主。

    尤其是他还很年轻。

    属于少年郎的鲜衣怒马、年少轻狂,还有意气风发的率性而为,他都不曾经历过。当被定为皇太子之时,他便被没有了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,唯有努力的学习着、准备着如何作一个好君主。

    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
    长久以来的压抑,他也会偶尔心生想离开的冲动。

    如偷得浮生半日闲,放空所有的心绪,静静感受春风夏雨秋霜冬雪的四季轮回。亦或者是暂时卸下君主的身份,将自身代入另一种角色,体验另一种人生的不同。

    天地本宽,人生亦漫长。

    于励精图治兴复汉室之时,偶尔让雄心壮志歇一歇,亦是为了更好的出发。

    譬如可静心下来,回头看看走过的路,再想想即将踏上的征途。

    裨补阙漏,以前车之鉴为后事之师。

    然而,他乃代天牧民的、称孤寡道不谷的天子。

    所以被动或主动的抹去了许多人欲。

    唯独郑璞胆敢与他作谑笑,以戏言侃侃而谈,让他心中隐隐有一种彼此为友朋之感。

    或许,子瑾自身亦不自觉吧。

    此子接人待物,隐隐有种“彼此生而为人”的尊重,然后方是以才学、门第、身份、地位以及善恶等等去区分。

    天子刘禅心中隐约下了定论。

    自然,他乃误解了。

    因为在郑璞的潜意识里,人与人并没有什么不同。

    百年之后,皆不过是一杯黄土里的枯骨罢了。

    又何有贵贱之别?

    人生轨迹不同,但于死亡前人人平等。

    再者,贫困而薄葬者,尚且能尘归尘土归土。

    而那些生来是公卿贵胄之人,厚葬入土千百年后,都难逃被挖坟掘墓的命运。

    如董卓令吕布掘皇陵,抑或作者曹操设取明器的官职,尚有孙权占了交州后便令人漫山遍野寻赵佗的墓陵。生来贵胄,有何沾沾自喜!

    一阵短暂的沉默。

    心念百碾的天子,倏然露出笑颜来。

    反正,车骑将军刘琰乃先帝的宾客,又不是他的宾客。

    “既子瑾已然请言,我亦不好回绝,便允了罢。”

    天子刘禅摆了摆手,“若是真有那么一日,便以其不修德行为由,从重处置。”

    “善!”

    郑璞眉开眼笑,轻轻谓之,“刘君,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~~~~”

    如此言辞,亦让天子刘禅笑意大盛,挑眉戏言,“莫非子瑾欲与我击掌作誓邪?”

    而郑璞没有言语,只是举起了手。

    “啪!”

    一记响亮的击掌声,伴着欢笑之语,飘荡在万丈霞光的归途中。

    月上树梢,万物寂静无声。

    城西郑家小宅,月光透过窗帷照进来,落下了参差斑驳的皎白。

    亦让心中有愧的傅佥更无眠。

    踏青归来后,郑璞将他唤去书房里训导了一番。

    并非是恼怒他将“疤璞”之恨,私禀报于天子;而是责他学了数年的兵法韬略,临事时无有稳重之风,不作瞻前顾后的思量。

    “《周书》有云‘将欲败之,必姑辅之;将欲取之,必姑与之。’今车骑将军辱我,尚未至可治之时,你禀于天子又有何意义?譬如两军对垒,敌尚未至可胜之时,何不先做忍耐,诱之再犯错,冀望可得一战而定之时?”

    “车骑将军乃先帝老臣,我若愤慨与之争执,既使争胜了,亦会添一睚眦必报之名。与其两败俱伤,何不静候时机?夫谋敌者,且先谋己。如若无法保全自身,伤敌又有何意义?”

    “彼车骑将军不修德行,必然会多与他人结怨,此乃我等可趁之机也。稍作移花接木之计、便可成借刀杀人之谋,何必去禀于天子?如若天子作书申责之,必会打草惊蛇,让其有戒心,我尚可报怨邪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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